第一卷•枕鹤
第一章 旅者
旅者是个文秀内敛的年轻男人,陈旧的粗制布衣与风尘仆仆的气息掩盖不住那股从举止里散发出来的端正干净的气质。他的眼神深邃如潭,探不到潭底究竟是什么,只觉得那里尽是正义凛然的冷。
“我来自蔚洲,是名在外游历的灵术师,”旅者这么说道,声音有些疲惫的沙哑,“这是我第一次来宿阳。驿站和客栈都满了,我只是想来贵府借宿几天。”
灵术乃是世间术法之正统,而大曜对灵术的推崇也注定了灵术师的在世人眼中的地位。正是因为如此,灵术一道上浑水摸鱼沽名钓誉之辈素来数不胜数。旅者怕那老者不信,便补充道,“若是您不信,我可以……”
年老的家奴却打断了旅者的话,摆手笑道:“不用了,公子眼里并无奸猾与歹意,请老拙随进来吧。”
旅者怔了怔,默然随他进了晏府。夜色深凉,看不清老者的眉目,只是仍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亲切和蔼:“不知应当如何称呼公子?”
旅者按照家门规矩,老老实实隐去了姓氏:“晗光。”
“老拙看公子风尘仆仆,想必赶路至宿阳城,已是舟车劳顿。晗光公子可曾用过晚膳?”
晗光只觉面前老者十分可亲,想到自己半夜叨扰,不由赧然道:“还未曾。”
“公子不妨先行至厢房洗漱,稍后老拙便命下人将晚膳送于公子屋内。”老者临走前说道,仍是慈眉善目的和蔼模样,“明日正好是我家二小姐的及笄之礼,若公子不弃,不妨一同观礼。”
晗光恭谨道:“叨扰贵府已是有愧,怎可失礼于主人。届时烦请您代为引见了。”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老者连道两句,就此离去。
晗光打量了厢房四周,虽然简朴却布置得雅致,打扫得也很是干净。管家张罗着下人为客人备热水与饭菜,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盘坐于榻上,屏气凝神感受周围灵气——这是每个灵术师每日必做的修行。
灵术聚天地之灵气施术,借于天地还于天地。而对灵气的感受与凝聚能力则要靠根基与天赋。他年少成名却从未骄矜自满让修行荒于嬉戏,如今成就并非仅靠卓绝的天赋而已。
很快,他便捕捉到了周围的灵气。如同清风垂露般干净清澈的气息使得他精神一振。灵气汇聚、凝集、在他身旁环绕,仿佛渗透进身体的肌理与血脉,缓慢而温柔地荡涤着旅途奔波的劳累。
这样的修行叫做“冥思”。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冥思所需时间并不太长,不过是两盏茶的时间,他便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借周围灵气来排出体内浊气,以增强对灵气的感受与控制能力,这便是每日冥思最主要的目的。晗光的这种能力已达到某种程度上的巅峰而陷入了瓶颈,冥思对于他来说其实提升不了什么,但是作为一种休憩与恢复的手段,它的效果仍是极佳的。
但这还并不能令旅者完全恢复。
实在是太累了……一连几日的追踪与持续而突然的多次交手已让他近乎透支了心神,不安定的环境令他无法静坐冥思,因为冥思一旦被突然打断,释放出去捕捉灵气的精神之力则会被强迫收回,灵术师自身也会受到相应的精神创伤。
想起之前所见,晗光仍会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生剖孕妇之腹取子施术的这种邪法,他只在宗门高阁收藏的上古术法典籍中略微涉阅过,本以为这已是失传的禁术,却未曾料到此次游历竟能遇上——那些人……那些秘术师,竟然丧心病狂、猖獗妄为至斯!
秘术……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能让人对自己的同类做出那样血腥残忍的事情。
他承兰离家本宗正统衣钵,修习灵术二十余载,自幼立志要在灵术一道上做到极致,然而这几年自己的修习已陷入了瓶颈,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得到真正的提升。
“你的天赋,族中数代确实无人可比。但这样便够了吗?你如今所具有的成就,别人再努力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终究也能达到——但兰离家的灵术仅是如此吗?世间灵术又岂止兰离一家?灵术虽是术法正统,但术法之道除了灵术,就真的再也无可取之处了吗?——我已经老了,心力全部花在族中琐事上了,但你还年轻——仍有很多时间去堪透这些。”在他犹自迷茫之时,族中长老摇头叹息,如是说道。
长老苍老的眼神望向远方茫茫雪原,望向更远更远。
所以他走到了更远更远。他是个孤独的旅者,他的旅程没有终点,眼前只有漫漫浩浩且被浓雾轻笼的长路。他抬手便可除掉路旁的棘刺,心中却茫然不知这路要绵延至何方。一路际遇颇多,然而收益却甚少。他倒也不急于求成,毕竟长老说他尚缺的还是一个“悟”,然而何时能悟,如何去悟,终究是机缘的事。
心中空空落落,便难免去注意些别的事情。这一路上最引他注意的,便是秘术了吧。
术法之道庞杂精深,大体来说分为两支,除正统灵术之外便是偏道秘术。“秘”字的阴暗晦涩之下隐隐透出的是恣狂的力量。人们所知的是它借阵法咒印施术,却不知阵法咒印并不是秘术力量的媒介——秘术的力量实则将直接由秘术师的凡身来承载,这力量虽强却终会受到反噬。反噬的创伤不仅仅在于肉体,更在于生命与灵魂。秘术师结下咒印与法阵,其实是为了依靠它们来减轻反噬。
秘术师们以生命和灵魂交换来的本就是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妄图超凡本就是可笑的事,竟然还妄想在获得力量之后减轻自己所需付出的代价。可天道如此公平,世上又岂会有如此便宜之事。每个人终究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话归正题。
他在意外之中查到孕妇失踪的真相,纵然早已知道秘术师是怎样的一类人,也不禁因那样血腥残忍的一幕而勃然大怒,甚至忍不住主动出手打断。 而遇到那个人,则又是在意料之外。
晗光又想到那个夜幕中神秘的黑袍秘术师。即使是他,也要为对方实力心惊。
——啊,竟然是个灵术师呢。
——你待如何。
——真是凶啊,好歹我也“失手”救了你一下。
——你……
——不要动怒~我无意与灵术师交恶。何况,我们的目标看起来是一样的。合作如何?
——你究竟是谁,我又凭什么相信你是个能够合作的对象。
——真是戒备呢。好吧,不合作就不合作。反正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你……
——不要动怒哦~“子虚第一灵术师”,晗光大人……
那轻佻的尾音……分明,是戏谑与不屑!
晗光非常清楚,“子虚第一灵术师”不过是虚名,他或许不是真正的“第一”,但也绝对是万中挑一的灵术高手,更是家族这一代最具天赋的后生。成名多年,他所听见的声音很多,崇拜有之,思慕有之,嫉妒有之,诋毁有之,却从未真正被这样不屑过。
那样的不屑不同于嫉妒者的酸臭扑鼻或无知者的自以为是,那是强者内心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纵然实力差距还未可知,但就凭那人在险境之中仍能谈笑戏谑的淡然潇洒,晗光便知道,那人的阅历与心境恐怕不是自己所能比拟的。
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